今日来楚宅讨债的众人,只要是听从了越前的命令参与了捣乱的人,全都被时纪带来的官兵抓进了知州府大牢。
楚宅门前又恢复了平日里的清静,长阶上散落的木匾碎屑已被府中仆人收理干净。
时纪和宋扬一行人已将越前等人擒走,此刻,楚宅的后院中,无比安静。
楚嫣坐在石亭中,竭力拼接着断裂的木匾。
宽大的石桌上,排列着两块木匾的碎片。原本齐整的一块木板,已被摔得面目全非。那参差不齐的碎痕,无论怎样拼接也不能恢复如初。
楚嫣垂着头,她的眼尾正泛着显眼的红色,一双清澈的眼睛里盈满了晶莹的泪水。
“小姐,你别难过了……”
站在一旁的堇知也红了眼睛,她和楚嫣从小一起长大,自是明白这块木匾于她而言意味着什么。
楚尘立在前厅门口,他看着石亭中的人儿许久。不知不觉中,他的眼里也蒙上了一层水雾。
他的视线渐渐模糊,恍然间,他好似看见了多年前的场景。
那时,楚宅还是刚建成不久,他们一家人正沉浸在乔迁的喜悦之中。
文氏拿着一块样木,跑去书房找楚尘,她笑眼盈盈道:“夫君,门匾咱们就用金丝楠木制的可好?”
楚尘接过文氏手中的样木,笑着称好,“就按夫人说的办!”
……
转眼间,九年时光在弹指间悄然而逝。
如今,文氏早已不在人世,楚府的光景也远不似当年繁盛……
一切的一切,都已不再是当年的模样。
思绪切转间,楚尘抬头看了眼天边的烈阳。那金黄色的光芒洒落在乌黑的瓦檐上,耀眼至极。可他却觉得那光亮,刺眼得很。
那光芒万丈的感觉,一如那人给他的感觉,高不可攀,远不可及。
今日在楚宅门前,时纪将越前踩在脚下,对在场所有人说的那句话,依旧清晰在耳。
“从今往后,与楚家作对就是与我时纪作对!旁人敢动我的人一丝一毫,我绝不放过!”
想起今早的一幕幕画面,楚尘的眼睛即刻黯淡了下去。
时纪清冷的面容、倨傲的脾性、在官场中翻手为云覆手为雨……与他有关的一切,都在他内心翻腾着。
只要一想到楚嫣与时纪有了不该留存的羁绊与牵扯,楚尘的心口便像是堵住了似的,止不住地烦闷。
午后,楚府管家福伯向楚尘禀明了一事。
“霖城所有商户的借款全都还清了?”楚尘一脸震惊地看着福伯,“宣平侯郑弘那边的呢?”
福伯对上楚尘的目光,继续道:“顾员外说全都谈妥了。”
楚尘默不出声,心底却似山间激流涌进,颤了又颤。
缓了片刻,楚尘这才问道:“任之他还说了什么?”
福伯顿了顿,出声道:“顾员外说,小姐和顾公子的婚事可以定下来了。”
楚尘低着头,目光落在手中的扳指上,声音坚定,“你去回个话,就说一切按之前商议好的来。”
福伯难得见楚尘在他面前露出这种坚决的神色,他心下怔然,想起之前他和顾员外商谈的事,却好像明白了过来,随即转身,出了楚宅。
书房内,光线时暗时明,却掩衬着时纪的身形。
他低眸,手中握着一个粉色的荷包,他的脸沉黑如炭,但望着荷包的那双眸子却温柔似水。
“主子。”宋扬跨入书房,语声中却带着犹豫,“楚家欠下的巨款,已被人事先还清了……”
时纪的眼睫忽而一闪,他蓦然抬头,一瞬不瞬地望着宋扬,“何人?”
被时纪的冷眸盯了半晌,宋扬被那双眼里透出的狠厉一震,直接低下了头,“霖城顾家,顾城于。”
宋扬顿了顿,又道:“顾家答应宣平侯,交出顾家一切家产,服从他的安排,下个月举家迁回扬州。”
这话一落,时纪捏住荷包的手一白,他紧闭双眼,眉头紧蹙,却再也没回一句话。
见此,宋扬直接跪了下去,他来回磕着头请罪,“主子,是属下办事不力。你多日前就吩咐好的事,属下未能尽快完成,才让别人捷足先登。求主子责罚!”
“不怪你。”时纪猛地睁眼,他低眸,始终不肯抬头,“是我算错了。”算错了旁人对她的那颗真心。
原来顾城于对她的那颗真心,也是历经风雨过后也无法撬动的。
他一早便知他远不同于其他向楚嫣求亲的人。
他根本没料到他为了她宁可倾家荡产,投靠宣平侯而背负骂名。
这时,时纪不由得想起了那一日叶焱对他说的那番话。
叶焱说,顾城于性格顽劣,喝酒打架闹事……样样精通,可自从他爹顾任之答应他去楚宅上门提亲后,他整个人性情大变,随即便收起了之前顽劣的性子,一颗心都扑到了科举考试上。
今年秋闱,顾城于果真不负众望,中了解元,只待明年春闱,高中状元。
思及此,时纪心下一定。书房里昏暗的光影将他的脸照得面色阴冷。
他不可能容忍旁人将楚嫣夺去,哪怕只有一线可能,他也坚决不允许!
楚宅前厅。
灯烛闪烁,那朦胧的光晕却将楚尘的脸映得铁黑。他的声音落在偌大的厅堂里,格外响亮,“你敢再说一遍?”
“我不嫁!打死我也不嫁!”楚嫣扬起脸,神色坚定。
“时纪是什么人?他是京城肃毅侯府世子,晋皇面前的大红人!他是霖州百姓人人敬而畏之的知府大人!”楚尘面色阴狠,一字一句咬牙切齿,“他行于官场那么多年,城府颇深,性子极其狠戾,你一个未出阁的小姑娘怎么看得透他?他在京城为官的这些年,什么女人没见过?他会看得上你?”
楚嫣蓦然开口:“子修哥哥他不是坏人!”
楚尘眸光一凛,“你还倔?老子今天就跟你说清楚!你这一辈子都没机会嫁给他!”
话落,候在前厅的所有人都被楚尘的吼声震慑住了。
楚嫣挺直背脊,一双杏眼直直地瞪着面前的人。
“我再问你一遍,你嫁不嫁?”楚尘脸色微变,竭力控制情绪。
“不嫁!死都不嫁!我只嫁……”
楚嫣的话还未说完,楚尘的巴掌便甩了过来。
倏地一记巴掌声,清脆响亮,直接惊住了在场的所有人。
楚嫣捂着骤疼的右颊,眼中的泪吧嗒吧嗒地滑落。她吸了吸鼻子,扬起脸,眼眶通红,“你打啊!你打死我算了!”
楚尘被这话一噎,他的手蓦地举起,迟迟未落。
这时,门外传来一声怒喊,“爹!你住手!”
旋即,一身墨色锦衣的楚译匆匆赶来。
跨进前厅时,他身上还带着浓重的寒气。
他一进门,就将楚嫣护进了怀中。瞥见怀中人脸上留存的巴掌印,他的心狠狠一颤,眼睛直接就红了。
“爹,你这又是何苦呢?”楚译开口时,语声也在发颤,“你让阿嫣嫁去顾家,你这行径和卖女儿有何区别?”
楚尘忽然道:“你住口!你有什么资格跟老子讲道理?从你娶那个女人过门的那一刻起,我们楚家的事就不需要你过问了,两个月后你直接给老子滚回京城!”
楚译抬头,迎上面前人的目光,“爹!我是你儿子!我也是楚家的人!”
楚尘面色一凛,逐字逐句道:“你娶她的时候,可有想过我是你爹?”
闻此话,楚译眼底一冰,却没答话。他无奈低叹一声,揽着楚嫣蓦然转了身。
“你们兄妹俩胆子肥了是吧?为父的话都不听了?”楚尘大吼一声,“来人!把他们俩个拦住!给我绑起来!”
语罢,候在门口的几个仆人即刻便拦在了楚译二人面前。
楚译眉峰骤扬,字字如寒潮翻涌,“我看谁敢?!”
话音甫落,那几个仆人顿时就被喝住了。
楚译僵着脸,揽着楚嫣直接出了楚宅,独留楚尘黑着一张脸,站在原地,来回吼着厅中的所有人。
夜里寒露凝重,又接连下起了阵雨。寒气肆意渗透在知州府的每一角。
时纪仍旧坐在书房里,他撑在桌案上,低头揉捏着骤疼的眉心。
哒哒的脚步声分外急促,下一刻宋扬便推开门大步走了进来。“主子!”
时纪睁开眼睛,对上宋扬慌乱的脸色,“怎么了?”
“阿嫣姑娘被楚员外打了……”宋扬的尾音还未落,时纪倏地就起了身,他看着面前人,满眼急切,“她在哪?!”
“海棠苑。”宋扬刚答完,下一瞬,时纪如利箭般,直接冲进了雨里。
宋扬刚追出去送伞,耳边就传来了沉重狠厉的斥马之声。
黑夜之中,时纪迎着冷风和暴雨,在空无一人的城道上,策马奔腾。
他身上的月白色锦衣被雨水浸透,那彻骨的寒意也抵不过他心间的疼。
即便不过问原因,他也知道楚尘为何打楚嫣。凉意肆意弥漫周身,时纪的心间尽是霜色。
铺天盖地的暴雨中,霖州城街一路冷清,马蹄翻飞,溅起一地水花。
赶去海棠苑的这一路,他的脑海中只有楚嫣清澈的双眸。
抵达海棠苑后,时纪翻身下马,直接冲进了后院的厢房内。
眼前快速闪过一个身影时,端着水壶的文简一时怔愣住了。他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,“时……大人?”
“阿嫣!”
瞥见浑身是水的时纪冲进房间时,楚嫣也惊在了原地。她连忙下榻,迎上来人。
二人要相拥的那一刻,时纪倏地想起自己浑身湿透的现状,他连忙止住了步子。
只一眼,他便瞧见了面前人肿起的右颊。
须臾,他的眼眸微微泛红,指腹直接抚上了她的面颊,他温柔的声音随之落下,“还疼么?”
楚嫣眼睫轻颤,鼻子一酸,直接拥进了男人怀里。
“我身上都是雨水,很冷…”
时纪下意识地止住楚嫣的动作,可她却置若罔闻,用力抱住了他的腰身,硬是不肯撒手。